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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的诞生(三)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

42、

        概念是后于事物的普遍性,音乐提供先于事物的普遍性,而现实则是事物之中的普遍性。

 

43、

        如果在具体场合实际存在着这样的联系,即作曲家懂得用音乐的普遍语言来表达那构成事件之核心的意志冲动,那么,歌的旋律、歌剧的音乐就会富于表现力。不过,作曲家所发现的两者之间的相似必须出自对世界本质的直接认识,他的理性并不意识到,而不可凭借概念自觉地故意地作间接模仿。否则,音乐就不是表现内在本质即意志,而只是不合格地模仿意志的现象,如同一切专事模仿的音乐之所为。

 

44、

        根据叔本华的学说,我们把音乐直接理解为意志的语言,感到我们的想象力被激发起来,去塑造那向我们倾诉着的、看不见的、却又生动激荡的精神世界,用一个相似的实例把它体现出来。另一方面,在一种真正相符的音乐的作用下,形象和概念有了更深长的意味。所以,酒神艺术往往对日神的艺术能力施加双重影响:音乐首先引起对酒神普遍性的譬喻性直观,然后又使譬喻性形象显示出最深长的意味。

 

45、

        对悲剧所生的形而上快感,乃是本能的无意识的酒神智慧向形象世界的一种移置。

 

46、

        我们应当认识到,存在的一切必须准备着异常痛苦的衰亡,我们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但是终究用不着吓瘫,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现在我们觉得,既然无数竞相生存的生命形态如此过剩,世界意志如此过分多产,斗争、痛苦、现象的毁灭就是不可避免的。正当我们仿佛与原始的生存狂喜合为一体,正当我们在酒神陶醉中期待这种喜悦常驻不衰,在同一瞬间,我们会被痛苦的利刺刺中。

 

47、

        正如埃及祭司们所说的,希腊人永远是孩子。他们在悲剧艺术方面也是孩子,不知道他们亲手制造和毁坏了一种多么高贵的玩具。

 

48、

        (关于“从事音乐的苏格拉底”)

        在理论世界观与悲剧世界观之间存在着永恒的斗争。只有当科学精神被引导到了它的界限,它所自命的普遍有效性被这界限证明业已破产,然后才能指望悲剧的再生。

 

49、

        如果音乐只是迫使我们去寻找人生和自然的一个事件与音乐的某种节奏形态或特定音响之间的表面相似之处,试图借此来唤起我们的快感,如果我们的理智必须满足于认识这种相似之处,那么,我们就陷入了无法感受神话的心境。

 

        真正的酒神音乐犹如世界意志的这样一面普遍镜子置于我们之前,每个直观事件折射在镜中,我们感到它立即扩展成了永恒真理的映像。

 

50、

        音响图画在任何方面都同真正音乐的创神话的能力相对立,它使现象比现象的本来面目更贫乏;而酒神音乐却丰富了个别现象,使之扩展为世界映像。

 

51、

        (关于“希腊的乐天”)

        它用一种世俗的调和,甚至用一种特别的机械降神,即机关和熔炉之神,也即被认识和应用来为高度利己主义服务的自然精神力量,来取代形而上的慰藉;它相信知识能改造世界,科学能指导人生,事实上真的把个人引诱到可以解决的任务这个最狭窄的范围内。

 

52、

        科学、艺术、宗教这三种文化是幻象的三个等级,意志凭借他们把人拘留在生存中。

 

53、

        我们整个现代世界被困在亚历山大文化的网中,把具备最高知识能力、为科学效劳的理论家视为理想,其原型和始祖便是苏格拉底。我们的一切教育方法究其根源都以这一理想为目的,其余种种生活只能艰难地偶尔露头,仿佛是一些不合本意的生活。

 

54、

        康德和叔本华的非凡勇气和智慧取得了最艰难的胜利,战胜了隐藏在逻辑本质中、作为现代文化之根基的乐观主义。当这种乐观主义依靠在它看来毋庸置疑的永恒真理,相信一切宇宙之谜均可认识和穷究,并且把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视做普遍有效的绝对规律的时候,康德揭示了这些范畴的功用如何仅仅在于把纯粹的现象,即摩耶的作品,提高为唯一和最高的实在,以之取代事物至深的真正本质,而对于这种本质的真正认识是不可能借此达到的;也就是说,按照叔本华的表述,只是使梦者更加沉睡罢了。

 

55、

        (留意此处“现代艺术”的含义)

        现代艺术暴露了这种普遍的贫困:人们徒劳地模仿一切伟大的创造和时代的天才,徒劳地搜集全部“世界文学”放在现代人周围以安慰他,把他置于历代艺术风格和艺术家中间,使他得以像亚当给动物命名一样给他们命名;可是,他仍然是一个永远的饥饿者,一个心力交瘁的“批评家”,一个亚历山大图书馆式人物,一个骨子里的图书管理员和校对员,可怜被书上尘埃和印刷错误弄得失明。

 

56、

        (关于歌剧)

        这种新的艺术形式的真正魅力和根源在于满足一种完全非审美的需要,在于对人本身的乐观主义的礼赞,在于把原始人看作天性美好的艺术型的人。

 

57、

        (关于艺术上的低能儿)

        由于他不能把握艺术家的真正特性,他就按照自己的趣味幻想出“艺术型的原始人”,即那种一激动就唱歌和说着韵文的人。他梦想自己生活在一个激情足以产生诗与歌的时代,仿佛激情真的创造过什么艺术品似的。

 

58、

        我们徒然寻觅一颗茁壮的根苗,一角肥沃的土地,但到处是尘埃,沙砾,枯枝,朽木。在这里,一位绝望的孤独者倘要替自己选择一个象征,没有比丢勒所描绘的那个与死神和魔鬼作伴的骑士更合适了,他身披铁甲,目光炯炯,不受他的可怕伴侣干扰,尽管毫无希望,依然独自一人,带着骏马彪犬,踏上恐怖的征途。我们的叔本华就是这样一个丢勒笔下的骑士,他毫无希望,却依然寻求真理。现在找不到他这样的人了。

 

59、

        悲剧端坐在这洋溢的生命、痛苦和快乐之中,在庄严的欢欣之中,谛听一支遥远的忧郁的歌,它歌唱着万有之母,她们的名字是:幻觉,意志,痛苦。

 

60、

        引导一个民族摆脱纵欲主义的路只有一条,它通往印度佛教,为了一般能够忍受对于虚无的渴望,它需要那种超越空间、时间和个体的难得的恍惚境界;而这种境界又需要一种哲学,教人通过想象战胜对俗界的难以形容的厌恶。

 

61、

        尽管我们也深深感到怜悯的哀伤,但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怜悯之感又使我们得免于世界的原始痛苦,就像神话的譬喻画面使我们得免于直视最高的世界理念,思想和语词使我们得免于无意识意志的泛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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