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sulate

想吃好吃的

金阁寺(二)

【日】三岛由纪夫

01、

自豪必须是更轻松的、明朗的、肉眼清晰可见的、光灿灿的东西。我要肉眼看得见的东西。我要谁都能看得见的、能成为我的自豪的东西。比如,挂在他腰间的短剑就正是那样的东西。

 

02、

我又是变换着各种角度又是侧头地眺望。它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动。它只不过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层小建筑物。顶尖上的凤凰,看上去也像只乌鸦。岂止不美,甚至给人一种不和谐、不稳定的感觉。我寻思:所谓的美,难道竟是这样不美的东西吗?

 

03、

夜鸟啼鸣,从苇原岛后面腾空飞去。我感到了父亲瘦骨嶙峋的手压在我肩膀上的分量。当我把视线落在这肩膀上时,由于月光的关系,我看到父亲的手正在变成白骨。

 

04、

夏日猛烈的日光,直射在鹤川和我之间。鹤川稚嫩的脸闪耀着灿灿的油光,一根根眼睫毛燃起金色的光,在鼻孔呼出的闷热热气中散开去——他在等待着我结束我的话。

我谈完了。话毕的同时,我恼怒起来。鹤川自从初次见面以来,至今一次也不曾取笑过我的口吃。

“为什么?”

我这样诘问道。我已一再说过,嘲笑和侮辱远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鹤川泛起不可名状的温柔的微笑,然后这样说道:

“什么呀,我天生对这种事就毫不在意。”

我愕然。我是在农村粗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不理解这种温柔。鹤川的温柔,告诉了我一个发现:在我这一存在中,除去结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的每个细胞均体味到刷地剥成赤裸裸的快感。鹤川那双由长睫毛勾勒出轮廓的眼睛,仅仅把我的结巴过滤后,就接受了我。在这之前,我这个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谁要是无视我的结巴,就等于抹杀我这个人的存在。

 

05、

只要限于停留在感情的范畴,人世间最恶的感情和最善的感情都不相径庭,其效果是一样的;杀意和慈悲心在表面上是别无二致的。

 

06、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他那双蓝眼睛从高处命令我。他的宽阔的肩膀后面,是罩上雪花的金阁,灿烂辉煌,就像洗涤过的冬季的蓝天,充满了潮湿的空气。他的蓝眼睛没有露出一丝残酷。这瞬间我为什么竟感到人世间也是抒情的呢?

他放下了粗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后脖颈,硬让我站了起来。但是,他命令的声调还是那样的温和、那样的优美。

“踩呀!踩下去呀!”

 

07、

过去我和普通人一样,对老师怀有敬意,如今却用批判的目光凝视着她,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只庞大的怪物,再也看不见有人性的存在。我好几次试图把脸扭过去不瞧它,可它依然存在,活像一座奇怪的城堡盘踞在那里。

 

08、

“观察人的苦闷、鲜血和临终的呻吟,会使人变得谦虚,使人心变得纤细、明朗、温和。可是,我们所以变得残暴,充满杀气,决不是在这样的时候。你不觉得我们突然变得残暴,就是在这样的一瞬间吗?——譬如就在这样的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就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茫然地望着透过叶隙射下来的阳光嬉戏的一瞬间吗?”

 

09、

他裹着黑色制服的脊背,在我的眼下激烈地起伏。看上去他匍匐在地上的姿势不像是个人,一瞬间倒像是一个无意义的黑色大污点,像是雨后路面上的一汪混浊的污水。

 

10、

尽管如此,音乐的美是多么奇妙的啊!吹奏者造就的这种短暂的美,宛如蜉蝣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创造的。没有比音乐更像生命的东西了,虽然同样是美,然而却没有比金阁更远离生命、更像污辱生那样的美了。再说柏木奏罢《御所车》的瞬间,音乐这个架空的生命消逝了,可他那丑陋的肉体和阴郁的认识却丝毫没有受损伤、没有被改变,且依然存在那里。

柏木向美求索的东西,确实不是一种慰藉!在不言之中,我明白了这一点。原来他用自己的嘴向尺八的吹孔送气的一瞬间,便在空中造就了美,尔后自己的内翻足和阴郁的认识,比先前更加清楚而新鲜地保留了下来,他很喜爱这一点。柏木所喜爱的就是美的无益、美通过自己体内却留不下任何痕迹、它绝对不改变任何事物……

 

11、

鹤川猝死以来,我一直没有接触到生,过了许久,我才接触到一种非薄命的最黑暗的生,一种只要还活着就不停地伤害他人的生的活动,并且从中得到了鼓舞。

 

12、

日后应判处死刑的汉子,就是对街上常走过的电线杆或火车道口,也一定会不断地描绘出刑架的幻影,并对这种幻影感到亲切。

 

13、

让母亲变得丑陋的……原来就是希望。这种希望如顽固的皮癣,潮乎乎呈淡红色、不断使人发痒、不输给世上任何东西地盘踞在肮脏的皮肤上,就是一种不治之症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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